在看到床上那人的第一眼时，和也就确定了。
那绝对不是川崎夏树。
少女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她的皮肤苍白得不像人类，整个人被包围在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床铺和纯白的病服中，几乎融为一体。在这一切纯白中，她黑色的半长发格外显眼。少女的发质柔软，几乎看不出打理的痕迹，其中一绺贴在瘦弱的肩上，其余的自然垂在脑后。未修剪过的刘海搭在额前，掩住她的双眼。
即便她的眼睛朝向窗外，那也根本不像是注视着某种东西的眼神。只是将双眼朝向那里，那视线中却并没有焦距。那双眼空空如也，使得她看起来就像是没有注入灵魂的躯壳。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来，少女转过头，以清冷的目光看向和也。
和也这才看清她的面容。那眉眼之间依稀还有着曾经夏树的影子，从前夏树身边阳光温暖的氛围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藏着茫然和无助的，冷漠的人偶般的脸。
他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睛，这使他手足无措。
他在慌忙中吐出言语的碎片：“那个……夏树……”
少女看到他时脸上闪过的惊讶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化成了苦笑。
“错了。我叫夏实，川崎…夏实。”
事实上和也看到这少女时是极为震惊的。他无法想象“羽化”究竟带给了夏树多大的打击，才会使昔日开朗的少年变成这样柔弱而无助的像人偶一样的少女。但他又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变化的发生，因为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那个像阳光一样的男人。
那个文体皆优，有着可爱的女友，过着模板一样人生的男人。
如今面前这个少女不是他。
绝对不是。要说这个少女的前身是他的幼驯染，那也只是残留在这副苍白而精致的女性躯体中的，零散的碎片。
其余的，几乎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个体，一个名叫“夏实”的，与川崎夏树，与长谷川和也毫不相干的少女。
一个似是而非的存在。
和也正这样想着，却瞥到床上的少女正在努力挪动着身体，似乎是想要下床。她费力地移动着双腿，仿佛那不属于自己一般。
简直是肉眼可见地柔弱。
和也赶忙上前两步，想要施以援手。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少女忽地抬起头来，瞪着他。
和也看到她脸上倔强且不甘的表情，还有眼里蓄积着的未能流下的泪水，他迟疑了。于是就在这迟疑的空当，她完成了她的动作，靠自己的努力坐到了床边，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和也愣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依然倔强的脸，还有已然被擦去的泪水，突然觉得那两个人重合了。
川崎夏树与夏实两个人的身影，在长谷川和也的眼中微妙地重合到一起。他仿佛看到曾经阳光的少年如今坐在他面前，即使那不过是假象。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身为夏树的坚持，如今并没有在夏实身上消失。名为川崎夏树的灵魂依然在这个世界存在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和也感到了一丝安慰。也许使这名少女重回正常生活的路途，并不会过于艰难。
“那么和也，你为什么来了？”
说着这话的少女眼眶还是红的，却用一副认真的表情执着地盯着他看。这使和也想起了他的妹妹。当年还在上小学的妹妹受了委屈向他倾诉时，几乎是同样的光景。
当然是担心你了！你连招呼也不打就自己跑掉，你知道我有多着急！
但他说不出口。
虽然担心他，因为找不到他而着急，但一想到他离去的原因，这一切就无法对她倾诉。
“因为这两天你不在，突然想到你，就过来找你了。”
尽管心中有千倍于此的话想要说给她听，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这一句。
“这样啊。”回答得相当干脆而不在乎。
但其实能看得出来，她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
和也看出了这失望，他笑了。
这时候就应该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说“再找不到你我就要急死了”吧。
和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手还没碰到她，她却躲了开去。也许是动作过大，加上身体原因，她失去了平衡，从床沿摔落。
和也赶忙去扶她，但——
“别过来！”她大喊出声。
她的反应让和也非常意外。他想不通为什么宁愿冒着受伤的风险也不愿让他碰到，甚至在摔倒之后都不愿意让他扶上一下。
然而当她抬起头来，她的看着这身体的愤恨的眼神，她紧咬的嘴唇，还有已经落下，在脸颊上留下痕迹的泪水，都清晰地暴露在和也面前。
和也似乎理解了。
她的空洞的眼神，见到他时惊讶而悲伤的情绪，她的不愿意被碰到，她的固执地不接受他的帮助，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
当羽化这种不可控不可逆的生理变化将川崎夏树这个男人变成了柔弱的少女时，他失去了什么？
身为男性的强健体魄，他的社会身份，还有——作为川崎夏树的自我认知。
可他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
“看看你自己！夏树，看看你这个样子！那算什么？你的尊严呢？你的理想呢？”
“都不可能了啊！说什么理想，你知道我什么？”她低着头，以几乎同样大的声音反击回去。
“和也，你知道吗？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我当然知道……”和也突然语塞。
即使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但身体上的变化给当事人带来的巨大的心理上的打击，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大概永远也不能体会。
夏实突然扶着床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和也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伸出手。
看着她站起来，向着他张开双臂，将这副躯体整个展示给他看。
单薄病号服的下面隐约显露出的，是一具柔弱，青涩却凹凸有致的躯体。
“看到了吗？这就是如今的我，我是川崎夏实。”
嗯，看到了。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你别这样。”和也看到她这样，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他只能请求她“别这样”。
夏实放下双手，本已经干了的泪水再次涌出。她擦了擦眼睛，眼泪却又一次流出。她放弃了，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和也看到她走向房门，终于还是忍不住要伸手拉住她。将要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却突然停住：“医生说我需要复健，陪我走走吧。”
他最终只能看着她迈着蹒跚的步伐坚定地向外走着，就像从前一样，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娇小又高大的背影。
和也摇了摇头，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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